【读新刊】李希贵:有争议是好事,能让我们更加完善
文/李镇西
知道李希贵,来自早年的一篇题为《一位教育局长的听课手记》的长篇报道。真正见面是在潍坊的一个饭馆。那次去潍坊讲学,晚上校方请我吃饭。巧的是,当时“李局长”正在隔壁屋吃饭,听说我来了便过来打招呼。他向我伸出手:“欢迎你,李老师!”
但见他集小伙子的英俊与中年人的沉稳于一身,笑容真诚而富有节制:“欢迎你来潍坊传经送宝!”口吻俨然是会见外宾的国务院总理,但接下来是一句大白话:“我还有事儿,不陪你了。吃好,喝好!”
再次见到李局长,是几年后在北京。当时,教育部有关部门打算出一套“当代教育家丛书”,我忝列其中。当晚,打开酒店的房间门,只见一位中年男子斜卧在床上看书。四目相对,彼此都乐了:“李局长!”“李老师!”
据说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组织所谓“当代教育家”写书,每人一本。面对如此殊荣,跟李吉林、魏书生等大家坐在一起,我多少有些自豪,更多的是不安、心虚。但我也看到个别“教育家”言谈骄慢,好像给他出版著作是在央求他。
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李希贵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音调不高,语速不疾,从容不迫,娓娓道来,他说他所做的“还仅仅是探索”“远不成熟”云云,低调得毫不做作,谦卑而又内敛。
那几天,大家忙着开会,研究写作提纲。一回到房间,我便放松了,可希贵依然手不释卷,时而蹙眉细看,时而仰头凝望,若有所思,念念有词,如此痴迷!我忍不住问是什么书,他给我看——《新概念英语》第一册!我大惊失色:“你看这个作甚?”他眼睛也不抬一下,对着书回答我:“随便看看,随便看看。”
几年后,他出访美国,居然能够比画着和人家简单交流,拿着英文读物也能知道个大概。回国后写下《36天,我的美国教育之旅》。我才恍然大悟:这家伙,原来如此!
后来,我和希贵见面渐渐少了。我偏居一隅,在西南一所涉农学校快乐而执着地编织着我的教育故事;他则由潍坊到北京,再由教育部到十一学校,同样快乐而执着地缔造着他的教育传奇。
十多年来,虽不常见,但关于希贵和北京十一学校的正面报道、负面评价和中性传闻不绝于耳。这大概是所有改革者必然的“宿命”吧!
他一直心系校园,准确地说,是他心里一直装着学生。我认为这正是他后来一切作为的根源。在我看来,他在十一学校所做的一切,已经不只是“教育改革”,而是“教育革命”了。它让我们的教育眼光回到了教育的起点,让我们思考一个朴素但又被许多教育人忘记了的问题:我们的教育究竟为了谁?
其实,我们似乎从未停止过对诸如“办学目标”“教育目的”之类话题的讨论,而且答案好像越来越“明确”了——“办人民满意的学校”呀,“为了一切学生”呀,等等。
但我总觉得这些写在许多学校墙上的醒目标语似是而非,“人民满意”中的“人民”又是谁?大家约定俗成或心照不宣地认定是家长,还有各级领导,还有含混无比的“社会”,所以“办人民满意的学校”其实是“办家长满意的学校”“办局长满意的学校”。
“为了一切学生”好像指向很明确,但实际上也很模糊甚至空洞,因为“一切学生”还是一个集合概念。但希贵心中装的学生,不是抽象的,而是一个个鲜活的“个体”。希贵则认为,我们不应该让一个个孩子消失在“人民”和“一切学生”的概念中,我们应该追求“面向个体的教育”!
这个主张并非李希贵原创。我们的老祖宗不早就说过“因材施教”吗?所以他所呼吁的“面对个体的教育”似乎并不新。
但我赞同一种看法:当一些理念渐被遗忘,复又提起的时候,它就是新的;当一些理念只被人说,今天被人做的时候,它就是新的;当一些理念由模糊走向清晰,由贫乏走向丰富的时候,它就是新的;当一些理念由旧时的背景运用到现在的背景去继承、去发扬、去创新的时候,它就是新的……
因此,针对当今中国教育无视个体的现实而提出“面向个体的教育”,便显示出了它的改革新意。
希贵对每一个学生的尊重,不仅仅体现在课程改革、走班制等“宏观层面”;在一些微观的细节处,他也充分体现出几乎本能的对孩子的“在乎”。
去年我陪地方教育局局长去十一学校,大家聊得很欢,可不知什么时候坐我旁边的希贵不见了。我以为他打电话去了。谁知,二三十分钟后他才回来。
我正纳闷这个电话打得也太长了。他一坐下便抱歉:“刚才我陪学生吃饭去了。今天星期一,该我陪学生吃饭。”原来十一学校有个制度,每天中午都有一位校级干部轮流陪学生吃饭。
当然,校长和学生吃饭似乎已不新鲜,我看到过媒体宣传某些学校的校长和学生“共进午餐”,但这些校长是把这当作对优生的“奖赏”:经过选拔的品学兼优的学生才有“资格”与校长同桌吃饭。
我试探着问他:“是不是你以这种方式和学生交流,了解他们的想法?”他解释道:“不是不是。他们是来找我帮忙的。”这更让我不解了。他继续解释:“今天有一个学生说他打算组队去参加一个比赛,但凑不齐队员,想让我在全校范围内给他推荐合适人选。”我恍然大悟。
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我看:“这是学生对全校空调使用情况的调查数据,他们认为学校空调的使用率不高,有些资源浪费,想让我给他们出出主意,怎么才能使空调的使用更合理。”他诚恳而自然,令人动容。
我想起十一学校教学楼过道里张贴着一张手写的“校长道歉卡”——
亲爱的同学们:你们好!因国际部大楼改建工程延期至明年暑期,原定2014年十实事之“学生影院建设工程”作为改建工程的一部分,顺延至明年进行。为此我向全体同学致歉!
李希贵
聊起此事,他笑了:“今天还贴了一张新的道歉卡呢!有同学抱怨有时来参观的老师在教学区大声说笑,影响他们上课。”我说:“这是参观者的错呀!你是代他们道歉的。”他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。但我从他的表情上读到某种不屑回答的意味:“你这都不懂呀?我是校长嘛!”
希贵的同事告诉我,李校长把手机号向全校学生公开。每当收到学生的各种诉求短信,他总是及时转给相关部门。这样的校长恐怕也不多。在当今中国,几乎每一位校长都爱说“以人为本”,却不是每一位校长都能够把这四个字化作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。李希贵做到了。
我听到的对希贵及十一学校的批评和质疑,主要有三点:一是十一学校集中了全国许多学校不可能拥有的“资源”,尤其是高素质的教师队伍;二是李希贵搞的是“西化”;三是十一学校的做法不可复制。
十一学校的做法可以被批评和质疑,但我认为,这几点却是经不起推敲的。
中国不是所有学校都拥有那么丰厚的物质资源和优秀的教师队伍,但拥有相当条件的学校绝不只十一学校一家。为什么有的事儿十一学校做到了,其他同样重量级的学校却没做到?
说十一学校“西化”,但只要我们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动摇,面对西方的一些有效的做法,难道就不能适当地借鉴和学习?
说十一学校的做法“无法复制”,这正是多年来一些学校的教育改革和创新被否定的“理由”。可是,为什么一定要“复制”呢?不能“复制”就没有意义吗?十一学校为中国教育提供了一种可能,为素质教育提供了一条富有成效的路径,为中国至少是北京的孩子及其家长多提供了一种选择,这不挺好吗?
谈起这些,他淡淡一笑:“有争议是好事,能让我们更加完善。何况我们的确还在探索中,也不成熟。”依然满脸真诚。
“我们的教育必须改变。”这是李希贵论著中流露出的一句分量很重的话,表明他想改变教育的决心。
今天再读,我实在惭愧。十多年过去了,不能说我一点都没有将这些理念付诸实践,但和希贵相比我做的实在有限。
马克思曾说:“哲学家们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。”说的是实践的力量。
希贵之可贵,就在于他不仅以民主的教育理念来解释“世界”(教育),而且已经并将继续“改变”十一学校,他将“面向个体”的教育观实实在在地化作了学校常态的教育生活。
当我们许多人还在憧憬某些崇高的教育理念时,希贵已经在行动了,而且远远地走到了前面。
作者单位: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区教育科学发展研究院
文章来源:《人民教育》2015年第24期
文章编辑:冀晓萍
微信编辑:郭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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